【长顾】小狼小狼(一)


长庚的小义父沈十六是个耳聋眼瞎的病秧子,肩不能抗手不堪提,经年累月饮牛饮马般地灌药汤子,把人从里到外腌出一股子清苦味儿。这么位衣食住行似乎都难以自理的公子哥儿,摸摸索索出个院子尚要长庚操心别碰掉颗门牙,偏偏三天两头往雁回镇外跑,说是被远房通医理的亲戚接去疗养,一走便十天半个月地没踪没影。他那平日里婆婆妈妈的兄弟沈先生这时候倒心大得很,往往任沈十六支着病歪歪的身子独个儿出行——小长庚十来岁的年纪,多少年踏不出雁回镇一步,任如何也想不出小镇之外于那耳聋眼瞎的该是怎样一方凶险天地,三魂不见七魄地吊着精神等,简直操碎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沈十六倒还算争气,回回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只是总瞧着疲惫,气色似乎比所谓疗养前还要差些。可到底三年五载里没出过什么大岔子,长庚日渐将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担忧搁下了些,更多琢磨着抓紧长大,能陪那不省心的再多走一些路。


北疆这年的冬日格外干冷些,深冬已至,愣是没飘一丁点儿雪。沈十六这一次离开雁回也足有十余日了,长庚估摸着小义父归期将近,傍晚时便提了只鸡走进沈氏兄弟的院子。


“沈先生,”长庚隔着窗子给屋里鼓捣着什么铁玩意儿的沈易打了声招呼,顺手就将倒吊着的肉鸡丢进废弃已久的鸡舍里,“我义父快回了吧?”


“哟,长庚来了,快进屋。”沈易擎着油乎乎的一双手,“快了,前些天传的信,也就这两日。”


少年人一点头,轻快地朝沈先生挥挥手:“不坐了,我还有些功课没做,明日拿来给先生看。”


沈易忙不迭地擦擦手还要过来开门,喊道:“你把那鸡拎走!”


“给我义父补气血的,沈先生别客气!”长庚丢下个头也不回的背影和那惊魂未定仍咯咯直唤的肥鸡转身跑了,沈易跟鸡大眼瞪小眼地盯了一会儿,心道他顾子熹活到二十来岁,也算难得摊上件好事,吱吱呀呀地关了房门。



巧也不巧,当晚北疆突然就降了一场无名雪。那雪落得急,长庚夜里照旧被噩梦惊醒时,院子里的积雪已有一尺厚了。他裹着棉被往床里缩了缩仍驱不散寒意——梦里也是这般大雪纷飞的夜,他刚被沈十六从狼嘴里抢下来,狼血浸透的衣裳给寒风吹得邦邦硬。怀抱着他的人却不似记忆中那般温暖稳健,反倒更“沈十六”一些。那人顶着风雪艰难前行,长庚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倚着的单薄胸膛正无意识地发抖,毛皮披风也裹不住散失的体温。


“义父……十六……”长庚攥紧沈十六的衣襟,徒劳地试着将那失温的身体暖过来。


沈十六咬着牙还一脸臭屁:“哎,儿子别怕,义父保准给你送回家……”


长庚窝在黑暗里近乎绝望地抽噎了一声,迷迷糊糊间给自己吓了一跳。雪仍未停,他心脏咚咚直跳,今夜决计是再不能睡,便干脆爬起来点上蜡烛习字,一边一眼一眼地往沈先生院子里瞟。


当年他冒着风雪决心逃离胡格尔的掌控,宁愿肉体凡胎只身与狼群对咬也绝不后退半步,盘算的是即便葬身狼腹也比死在那疯女人手里体面,可老天捉弄人的兴致比本事还高,偏生让他碰上沈十六。那棒槌还当自己办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对着胡格尔凭空挤出的几滴眼泪柔声细语,长庚听着只管冷笑。


他这天降的恩公捡了长庚作义子,还蛮不客气地占了人家几分地。那公子哥做派的病秧子不靠谱是真的不靠谱,疼儿子却也是真的疼,自此长庚几乎得了个避难所,寻了理由便往沈家院子跑,身心都略略有所安放。而相应地,一旦沈十六走出自己尚不算宽广的视野,有那么一丁点儿遭遇不测的可能,他的心脏难免就要七上八下起来。



顾昀被突如其来的白毛风耽误了行程,回到雁回镇与沈易汇合时,已比计划中晚了三五日。他冻惨了似的撞进屋子,紧裹着披风嘶嘶哈哈直呵气。


“呦,祖宗回来了。”沈易起身去接他,仿佛兄弟只是出门散了一圈步。他一边替顾昀摘披风,一边朝里屋努嘴,悄声道:“你要是再不回,长庚快亲自去接你了。”


顾昀眯起眼,下意识地朝沈易偏头,高声道:“什——么?”


沈易:“……”


长庚正趴在桌边读沈先生的书,这三五日里他几乎住进了沈氏兄弟的院子,读书习字、扫雪喂鸡、晨来晚走,不时隐晦地缠着沈先生问问沈十六的行踪。这会儿他听到动静赶出来,上下打量了一番,见那不省心的全胳膊全腿,才算松了一口气。


沈十六叫住转身去给炉子添炭的长庚,得意兮兮地笑眯了眼:“长庚,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只见他端着左臂,右手探进袖中好一阵摸索,竟小心翼翼地拎出个哆哆嗦嗦的小玩意儿来。


若说起来,沈十六绝算不上什么无微不至的好爹。他大不过长庚七岁,自己自己还是个未收敛轻狂劲儿的年轻人,成日里喝酒耍赖,实在没长到为人父的年纪。偏巧长庚又早熟得很,二人碰到一处,也难说谁照顾谁多一些。可这人时而又算是个有心的,次次出门回来都不忘给长庚捎带些小零嘴小玩意,长庚不稀罕那些哄娃娃的什物,却不能不珍视那样大剌剌却极度偏爱自己的一颗心。


只这回例外。


“沈十六!”长庚自认稳重,生死存亡的事儿多少也经过几遭,活到小十几岁,便大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场。偏沈十六是个变数。


他不等那被提溜着后颈皮悬在半空的活物被递到眼前,先下意识地往后窜了半步,近乎难以置信地抬头看自己笑得一脸慈爱的小义父:“给我的?”


沈十六耳聋眼瞎,不甚在意长庚一身的排斥,只觉得儿子后退的姿态不太像话,便宝贝似的将小东西塞进自个儿怀里,道:“怕什么,小家伙牙还没长齐呢。你们小孩子不是都喜欢这些小玩意吗?”


长庚缓了一口气,盯着那一个劲儿往沈十六臂弯里钻的灰不溜秋的小畜生,咬牙切齿道:“小玩意?狼崽子吗?”


沈十六:“……”


眼瞅着那货一愣,一双除了勾人没什么大用的桃花眼较往日更迷茫了三分,长庚深吸了口气,试探道:“你……知道这是狼吧?”



“你可真行啊顾子熹!”沈易这会儿摘了温文尔雅的帽子,岔着腿蹲在灶前一边添柴烧火一边朝身后喊,“你是瞎,那就能瞎到这种程度?冰天寒地的荒原,哪来的狗崽子让你捡?你也是够闲的,眼瞅着药劲儿过了不抓紧往回赶,还有闲心出这幺蛾子。你真是,真是……”


“真是真是真是,是什么?烧个火也炝不住你的嘴!”顾昀刚喝了药,耳目正逐渐灵光起来,沈易的大嗓门儿此刻在他听来忽远忽近,一会儿闷声闷气,一会儿又震耳欲聋,搅得他一身不痛快。


“不用你嫌我话多,长庚不是被你给气跑了?”那边不甘示弱,接着絮絮叨叨,“还什么‘看见它就想起你来了’,祖宗,那是人话?你儿子当年差点儿没被狼咬死!也就长庚仁义,换我看我不跟你拼命!”


干儿子摔门而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顾昀不堪回首似的一哆嗦,仍旧不甚理解这个好他怎么就没讨明白。


顾昀这趟出门是往玄铁营去做些调度,来去匆忙,只好冒雪疾行,寻思先到镇上去,买些糖糕糖饼的回来也算心意。谁想冰天雪地里瞧见这么个小玩意,荒野间什么遮挡也没有,半个身子都陷在雪里,许是被马蹄声惊动了,哀哀直叫。茫茫雪原中,一个策着马跑得那样快,一个颤巍巍声音那样小,可他们偏偏就彼此瞧见了。


顾昀翻身下马,揪着那活物的后颈提起来,并不太知道这是个什么玩意,只好塞进衣襟,姑且当狗崽子处理。“狗崽子”寻着热度扒住了人的胸膛,风雪袭人,竟叫顾昀一时间生出了些同病相怜的味道——仿佛当年皇帝就是这样牵住他的手,他也正是这般抱起了长庚的。


“省省吧,你有几条命跟我拼?”顾昀颇有些烦躁地撸了一把小狼脑袋,“煮你的米汤得了!小崽子饿得直咬我手,你麻利点儿!”


沈易哐当一撂锅盖:“我不麻利!你来?”


“说什么听不见!”顾昀咕咚一声滚在床上装死,怀里的小狼见他倒了,转身朝着沈易龇牙咧嘴。沈老妈子忙着给一大一小搅粥,瞥也没瞥一眼,顾昀悄悄抬头,看那小东西撅着屁股对着自己,浅灰的绒毛在温暖的室温下蓬松开来,狗崽子那么大小,竟凭空生出些王的威风来。


他这一生少见什么不自量力想要护他一护的人,不觉心中微动,于是伸出食指——一戳,那小家伙头重脚轻地在他胸膛上摔了个狗啃泥。这欠儿愣心满意足地看着小东西奋力翻身而不得法,笑出了一身热汗。


“狗啊狼啊——什么要紧。”顾昀掐着狼崽子的两只前爪提到面前来,眯起眼试图看清它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唱歌似的哼哼唧唧道,“长庚不要——我留着——我喜欢——”


TBC(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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