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盾冬】我们想起从前


百岁老人的一点回忆和絮絮叨叨,人老了话就是比较多。


一发完。


很迟但还是——巴基103岁生日快乐!!!






01


轻快活泼的小调萦绕着复仇者大厦内的整间酒吧,暖黄的灯光在落地窗内打下慵懒而暧昧的的色彩。除了史蒂夫和巴基两个打过血清、代谢速度超于常人的超级战士,其余成员都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沉醉于战后难得轻松的氛围里。


复仇者联盟成员按例的战后趴,微醺的男士们说起话来都开始有点儿失了分寸,脱口而出的调侃和玩笑愈加亲密起来。史蒂夫和娜塔莎习惯队员们大小孩式的幼稚,摇晃酒杯笑得宽容又无奈,可巴基显然尚不适应如是的热闹。他紧挨着史蒂夫坐在角落里默默喝酒,半只右眼藏在长发的阴影下,不笑也不说话。


史蒂夫早就注意到身边人的沉默,眼看窗外夜色愈浓,便悄悄别过脸来:“巴基,你若累了,咱们就回去。”


巴基抿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只向着史蒂夫:“没必要扫大家兴,别管我,他们很可爱,我只是还不习惯。”


“未来相处的时间还多,没必要勉强自己。”说着挺自然地抬起手来想替他将碍事的长发别在耳后。


“嘿!”巴基笑着轻呼了一声,递给史蒂夫一个带着宠溺的责备眼神,金发的大个子则孩子一般咧开恶作剧似的笑。


“喂喂喂!”这情人间的小动作终究没躲过猎鹰的眼睛,山姆朝二人的方向举着酒杯一脸坏笑,“公家的时间谈私事,队长,该不该罚?”


巴基闻声收了笑,冷着脸瞪过去,山姆则不示弱地晃了晃脑袋作回应。巴基对联盟内除了队长外的成员全都疏离但礼貌,却似乎唯独跟合作最多的山姆不大对付。


史蒂夫好脾气地填满自己的酒杯,笑着一饮而尽:“我以为你们都醉了,居然还有心思观察别人。”


山姆拿过巴基的杯子,一边倒酒一边挑起眉毛:“可不是我有意偷窥你俩,是你们中间已经腻的冒泡,我没法不注意。”


“说起来,”克林特把双手枕在脑后,眼神示意山姆,“罚两个超级士兵喝酒有什么意思,他们就是再多喝两个小时也不会比我们醉。”


娜塔莎耸肩,拄着头侧倚在沙发靠背上:“这倒是实话,喝再烈的酒我也从没见他们醉过。”她朝着受罚的二人扬了扬下巴,红唇挽起妩媚的弧度,“玩点别的?”


“哦娜特,”史蒂夫递去一个无奈的眼神,“你怎么也跟他们……”


“不如讲讲你和巴恩斯吧队长,”佩珀接过托尼手里的酒杯,“大家都感兴趣。”


“God,七十年前的旧事了……”史蒂夫苦笑着摊开手抗议,被此起彼伏的“Come on”打断,只好征询地望向巴基。他尚不能肯定巴基的记忆事实上恢复了多少:知道咆哮突击队,了解美国队长的源起,默认了二人的伴侣关系,甚至说得出史蒂夫母亲的名字和当年那个小个子垫在皮鞋里的报纸……可偶尔在史蒂夫提及某个欠揍的战友、某场鼓舞人心的战役或者美国队长和巴恩斯中士某次隐秘而激烈的野战的时候,巴基眼中流露的茫然和抱歉仍凿子似的钉进史蒂夫的胸膛里,让即便拥有四倍忍耐力的他仍心口钝钝地疼。巴基的记忆像是因淋雨而褪色的画册,而史蒂夫本想着在未来的岁月里私密地填涂——这并非贪得无厌,留在他身边的、活生生的巴基即便是张白纸也算恩赐——可那对巴基不公平,这份无关性别、跨越时空、超越生死,萌发并绚烂在最混乱最肮脏年代的最真挚最热烈的爱,巴基理应与他共享并为之骄傲。


“讲讲也好,”巴基若有所思地点头,“就当作给我补课。”



02


巴基入伍的前一夜,我独自在布鲁克林的老房子里辗转,毫无睡意。


天知道是怎样的自制力几十次克制住我从床上弹起身、披上外套冲出门的冲动。我身上燥热不已,满脑子都是巴基。


事实上这并非第一个为他而难眠的夜,十五岁以来我不止一次产生这种可怕的、难以克制的欲望——独自睡在自己的小床上的时候,跟巴基并排躺在沙发垫子上的时候,我发疯似的想看着他,触碰他,拥抱然后亲吻他。这不正常,太不正常了,我发誓如果我这样做脸上立马会挂彩——我可见识过巴基揍人时的拳头。


但是今晚不同不是吗?巴基穿上军装成了107步兵团的巴恩斯中士,天一亮就要启航开赴英格兰战场;而我也被破格录取为一等兵,一周后跟随亚伯罕·厄金森博士启程。当脏兮兮乱糟糟的小巷里毫无章法的拳脚终于被血肉浇筑的战场上的真枪实弹所取代,我没法不在头脑中假设一千个死法一万种灾难,而那之中,我唯一恐惧因与巴基的长久分离心痛而亡。


如果战争注定要夺走我俩至少一个人的性命,我不能原谅自己甚至没有勇气亲吻他。


三分钟!起身、披上外套、开门、小跑着穿过两条午夜里寂静无人的街道然后敲响巴基的窗户,做完这一切只要三分钟!巴基会从靠窗的床上翻身坐起来,微张着嘴有一秒钟的惊讶,旋即露出温柔里夹着狡黠的微笑,眼眸中闪烁的光芒仿佛月亮碎裂在瞳孔里。


可是该死的,我那份不计后果的冲劲儿老是在起身的一刹那被犹豫和理智冷却,留下嶙峋的后背与床板的碰击声。


噔、噔噔噔,窗子的敲击声。


我一骨碌爬起来,推开窗户,是巴基站在月色里。


他穿着白日里那套军装,军帽虚虚地歪在头上,扬起下巴偏着头看我,神气得像个王子。


你睡着了吗史蒂维?他说。我一直睡不着,总想着最后一夜应该跟你过。


我一时间满是难以置信的喜悦,想说我也睡不着,明天的送别怕是要哭鼻子,我很想你。可开口却成了被惊醒的语气,“天哪巴基,这么晚了!我去给你开门。”


巴基走进房子,随手把帽子挂在衣架上,大大咧咧地将我夹在手臂里往卧室走:“我今晚就睡在你这儿啦。明天一早你会去送我吧?”


“当然会去……我本来想天一亮就去你家敲门,说不定还能混一顿早饭。”我费了点儿力气才把他拖在沙发上坐下来,“我的床可躺不下两个人,你得睡沙发。”


“无所谓啦,”巴基叠着双手垫在脑后,舒舒服服地往后靠,“反正咱俩在一块儿谁也没法睡觉,干脆坐到天亮。”


倒也是。我耸耸肩膀也找个舒服的姿势坐下去,“下棋吗?”


“嗯……,没兴致……就陪我坐一会儿史蒂维……”巴基今天可有点儿奇怪,安安静静地打坐哪是布鲁克林小王子的作风。我悄悄拿余光瞥他,注意到他似乎刚刚清理了胡茬,下巴中间的凹痕使我无耻地吞了下口水。巴基……真好看啊。


晚风清爽醉人,偶尔混着泥土的香味和树叶摩擦的乐音潜入房子,使人舒服得直想叹气。幼年时代起我们无数次共享如是的夜,月色是烛光,晚风作佳酿,巴基一刻也不停地说话,声音悦耳得像不知愁的夜莺。可今夜他沉默得陌生,我醉在这份宁静里,迷离中身边的人仿佛幻成一株白色玫瑰,魔幻而幽静。


舒适柔软的地方总能轻易使人放松下来,而喜爱的人本身也具有这样的魔力。我身上和心中的燥热不知何时退了,逐渐生出困意。残存的理智替我支撑着眼皮,最后一夜,我可不想就这么一觉到天亮。


“史蒂夫……”巴基突然哑着嗓子开口,声音有些粘稠,“你听说了吗?老杜瓦家的独子劳埃德战死了,今天下午刚收到前线来的阵亡通知。”


老杜瓦三十岁那年死了妻子,他大半辈子在火车站当列车员,独自拉扯劳埃德长大,并没有闲钱续娶。他是个慈善的老头儿,少年时代我和巴基有时会忍不住拿路费换汽水或小吃,如果回家时碰上的列车员刚好是老杜瓦,我俩往往可以免掉偷藏在冷藏车厢里遭的罪。


老杜瓦两年前退休,劳埃德也长成了一个可以独当一面的精壮青年,在附近的一家律师事务所当助手,父子俩的生活才初见起色。晚春初夏梨花盛放的时节,劳埃德与十九岁的姑娘乔安妮缔结了婚约,九月将至,繁茂枝叶间拳头大小的果实散发出浓郁的果香,乔安妮收获的却只有带着血腥味的噩耗。


“这……太不幸了……”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美国对德宣战以来,纽约大批青年志愿前往欧洲战场,前线每月都会寄回阵亡将士的冗长名单。许多人逐渐对此感到麻木,潜意识中战损就是战争的标准配置,牺牲则是战士的光荣归宿。只有真真切切被死神光顾了的家庭,有关于战争的悲哀和绝望会瞬间放大十倍百倍。


巴基双手搓了一把脸,十指在灯光下玉似的青白透明,“我父母晚饭后去看望了老杜瓦,母亲说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不知道乔安妮有没有得到消息,这个打击对她来讲也太大了……我现在还记得劳埃德离开时他俩难舍难分的样子。”


巴基从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忧郁青年,他勇敢、热情、坚定,时时刻刻愿为正义放弃生命;可与此同时,面对别人的不幸他又心软得像只小羊。在世事的大苦大悲面前,巴基永远共情,永远感同身受。巴基是真正的天使。


“好在他们只是订了婚……我是说,”我低着头,有点儿神经质的攥紧手指,“我是说,如果他们结婚了,又刚好有了孩子,乔安妮的生活一定不好过。”当然不会好过,我回想起母亲在世时经历的流言与白眼,深夜下工回家时的倦容,难过得心头一滞。


巴基转头看向我,自责似的张了张嘴,最终只是把手搭在我肩上。他习惯性地用舌尖扫了一圈嘴唇,说真的,我觉得这个小动作性感得要命。他说:“其实我有点儿羡慕他们,你爸妈,还有劳埃德跟乔安妮。战争难免有人牺牲,可他们至少知道彼此相爱。”


那你呢巴基,你是否也有不吐不快的爱意?我有。


十五岁那年的夏天,我无比惶恐地发觉了这份超越纯粹友谊的情感。十五岁真的懂爱吗?我不敢说。可我知道你已经成为了布鲁克林最受欢迎的小伙子——男孩们心甘情愿追随你,女孩们费尽心机想吸引你的注意,所有人都喜欢你。他们喜欢你的英俊漂亮、风趣幽默,喜欢你善解人意、打起架来总是占上风。他们的崇拜建立在你显而易见的优点上,可我的迷恋不止于此。很多时候我无比庆幸能看到更真实、丰富的巴基:清晨刚刚睁眼顶着一头乱发,嘴角还有口水痕迹的你;一起吃饭时偷偷把讨厌的圆葱拨到我盘子里的你;在酒吧喝醉了酒,挂在我肩上路都走不稳还大声吹牛的你;被流浪猫抓伤了手臂,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喂它热狗的你,全都让我着迷。如果你的优点和缺陷我愿意照单全收,就像喜爱玫瑰的同时也欣赏他的刺,这可以算作爱吗巴基?


“史蒂夫,我爱上了一个人,而且不顾一切地想告诉他。如果能得到他的回应……我不惧怕阵亡,我死而无憾。”


簌簌的风声急切起来,浓郁的夜色被稀释了,黑暗在消散,万物隐现。


我朝巴基身边挪动,直到肩抵着肩胯挨着胯,牵住他手的时候,感受到我俩的手心都湿漉漉的。我说,别忘了,我去之前别打胜仗。


巴基俯身过来,我僵硬着身子动也不敢动。


后来的战场上,我俩经历了无数个更确定更熟练更沉醉更激烈的亲吻,却再也没有一个给我那样飘渺的感受,像是晨光乍现,整个世界前所未有的明媚温柔。





03


“啧啧,”托尼翻着白眼打了个激灵,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是七十年前的老古董谈恋爱都这么隐晦,还是就你俩格外矜持?”


山姆斜眼看史蒂夫,挂着洞察一切似的笑:“得了吧队长,参军前一夜!孤男寡男!你俩真就点到为止?除了……就啥也没干?”


史蒂夫不置可否,笑得无可奈何。时代有时代的弊病,各人有各人的艰难,史蒂夫无法接受二十一世纪青年的男男女女轻易交付灵魂和身体,同样也不会责怪旁观者不能理解他面对情爱的小心翼翼。他的确是个过了时的老古董,古董有古董的倔强和坚持。而今他无比庆幸仍能与巴基并肩,孤寂品尝起来也有了清甜的味道。


说真的,七十年前的旧事并没什么难以启齿——那一夜我俩的确就是这样度过的。巴基对接吻显然更为在行,身体力行地引导我。唇舌的追逐和对抗像一场小型战斗,只是没有败者,都是赢家。我们放任身体的本能忘情地亲吻、凝视和拥抱,好像要把毕生的情欲都交代在这一夜。


终于吻累了的时候,我们瘫在沙发上,手臂紧紧纠缠。巴基微张着嘴,歪在我肩上打瞌睡——矮瘦矮瘦的豆芽史蒂夫靠起来肯定不舒服,可这孩子睡得无比香甜。我一动也不敢动,僵着后背看晨光一毫一寸地爬进房间,迫退阴影。


“巴基,巴基?”一拖再拖到不能拖的时候,朝阳已经照在巴基柔软乖顺的栗色短发上,活像天使头顶着金白色的光晕,我伸手揉上去,“你得起来啦。”


清晨的街道热闹非常,志愿军队伍志气昂扬,街巷两旁挤满送行的亲友。母亲拥抱儿子,恋人亲吻恋人,挥舞着的手帕如同飘扬的旗帜,每个决绝而骄傲的面孔上无一例外镶嵌着一双通红的眼眶。巴基同父母吻别,走在队伍里优雅得像只孔雀。他对每个向他挥手的姑娘致意和微笑,俨然成了志愿军队中最瞩目的士兵,我差点没法将他与昨夜靠在我肩上睡得像只小猫一样的男孩联系在一块儿。


我像往日一样跟他并排走,只是不得不在军官的喝令下空出一臂的距离,小个子偶尔也有小个子的优势——没人注意,更没人驱赶。我犹豫了许久,最终没把参军的事情说出来,我不希望巴基挥刀的时刻开枪的瞬间鲜血喷溅到脖颈上,脑海里突然闪现他的史蒂维。


队伍最终走出街巷,远离人群,我手插着兜继续跟了一会儿,直到巴基偏头看我,笑嘻嘻的:“史蒂维,你该回去啦。”


宽阔的大路上参军的大个子们走得飞快,我憋住一口气使劲迈开腿才勉强不被落下。我不看他,眼睛紧紧盯住队伍最前方乘车的士官剃得光光的后脑勺,一道狰狞的疤痕从帽子内蜿蜒出来。我说:“我该和你一起去的。”


巴基咧开嘴笑,露出一排晶莹的牙齿。“放心吧史蒂夫,等我回来,一根指头都不会少。”他的眼神跟我一块儿望过去,小声补充:“头发也给你留着。”


“没人稀罕你的手指头。”我抬起眼皮瞥他,“但是头发不许剃,永远不许。”


急行军的口令第二次响起,巴基脸色突然变得严肃,他伸手按住我的肩膀,说:“我回来之前别做傻事。”


我停下脚步,提高音量:“得了吧巴基,傻气都被你带走了。”


“Punk.”

“Jerk.”


几步开外,巴基回头歪着嘴角向我挥帽致意。这是我的鹿仔、我的玫瑰遭遇一切血腥与苦难前印在我眼中的最后的画面。



04


史蒂夫给自己倒了杯酒,另一只手去握身侧的巴基。他本以为一切都在往更好的方向发展,纠缠了过久的悲哀与疼痛都在消散,却还是因爱人左臂冰凉坚硬的触感轻微一颤。


巴基不该经历这些的,谁又应该呢?


所有人默契地陷入沉默,没人想揭队长承受了半生的伤疤,可二人的情书分明就写满了苦难。


“还没人想说晚……”


“其实……”


试图通过结束谈话打破尴尬的娜塔莎猛地被抢了话,讶异地看向沉默了一夜的冬兵。后者朝她抱歉一笑,有点不失可爱的僵硬。黑寡妇怀疑自己的金属心脏有那么一秒当真化成了铁水。


“其实,刚刚参军那会儿我过了一段挺自在的日子。”



05


生活条件当然是比家里差了一点儿,那帮咄咄逼人的长官也够混蛋,但是得说……十个上尉也比不上一个我妈,何况终于不必成天威逼利诱家里那两个叛逆期的小崽子吃饭睡觉……你们信我,我情愿每天再负重多跑十公里。


偶尔会有一点想念史蒂夫,担心那臭小子明知道没有了后盾还去找人打架,但大部分累极了的时候会在心里默默地骂,去他妈的史蒂夫,伺候自己可比照顾那小子轻松多了。


有段日子仗打得确实艰难,纳粹频繁进攻,我们也只能没命抵抗。水土不服和物资短缺几乎要了我们的命,军营里战场上每天都有熟悉的面孔倒下。看着中午还蹲在一个战壕里挖罐头的兄弟晚间只留下行军床上整整齐齐的被褥,往往是战场上最血性的兵罕见的脆弱时刻。


这种时候我也会想家,想院子里那棵挺难看的李子树,想老是被我妈涂了太多草莓酱的早餐面包,想哭哭啼啼耍赖不肯自己走路的丽贝卡,也……非常非常想念史蒂夫。


大概夜色总是动人,我常在深夜给史蒂夫写信,那些白日难以吐露的深情一字一词落在信纸上,像春雨落进田野里,悄无声息,字字珍重。


我们这类没什么背景的士官寄一次信回家并不容易,及时收到跨越大洋的回信更是天方夜谭,可年轻恋人擅长把思念无限放大。我只是漫无目的地写,完胜或惨败的战事,做梦和失眠的琐事,每分每秒都诉诸笔端,寄不出就摞进箱子里。我骗同帐的兵自己参军前是个诗人,等战争结束这么一箱子的字够我在布鲁克林置办一间小屋子,那帮土鳖居然真的相信。


写信算得上一个不赖的消磨思念的方式,史蒂夫的音容笑貌金发碧眼一天内无数次占据脑海,期待中的未来落在纸上也似乎变得不再遥不可期。以至于幻想依赖得过多,我甚至不能相信史蒂夫真真切切出现在我面前,还壮得一副不太聪明的样子。


好吧我重说……谁会觉得史蒂夫不聪明呢?我只是当真被那个冒冒失失闯进实验室的大个子吓了一跳……德国佬关了我有一段日子,不知名的药物一针一针注射,谁知道是不是致幻剂那类的鬼东西。


他说:“巴基,是我,史蒂夫。我以为你死了。”


我茫然打量,直到聚焦于那双清澈的蓝——像是湖泊嵌入密林,唯独在看向我时溢出稚嫩和温柔。我想这当然是史蒂夫,不会错的。


从天而降的大个子撑住我往外走,我拖着麻木的双腿,得稍稍伸长脊背才挂得住他宽阔的肩。难以置信掩盖了惊奇和喜悦,史蒂夫说他参了军,我居然不知道部队的牛肉罐头还有这么显著的功效。


廊桥对面有人喊他美国队长,听起来像是布鲁克林小豆芽的新外号。拿国家的名字命名在你们这个时代大概显得有点夸张?但是我得说我无比骄傲。在我身上做实验的两个德国佬走上廊桥,我下意识停住脚步,史蒂夫却毫不犹豫地迎头向前。我的史蒂维从不退缩,还是排骨身材时就是这样。可那天他留给我如此坚实稳重的背影,一瞬间我意识到,也许史蒂维和他的巴基哥哥从此要换一种相处模式了。


九头蛇首领逃脱,基地爆炸,摇摇欲坠。首先到达对岸的我伏住灼热的栏杆嘶吼着不肯离开。


史蒂夫皱起他标志的大眉头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后退几步,脸色复杂地看向我、盯住我,几步助跑,纵身而来。


他跃起的一刹那火光冲天,我的英雄如同雄鹿趟火而来,像是奔着一座雪山、一潭净水、一个信仰、一份珍宝。目光炯炯,满怀爱与坚毅,直向我,只向我。



06


美国队长营救107步兵团的被俘战士凯旋归营,我们这群死里逃生的被批准去驻地不远的镇上喝酒,或者,你知道,找个姑娘什么的。


我坐在吧台处用小杯喝深水炸弹,远远看着史蒂夫与一群脏兮兮的士兵共饮。他们中有黑人也有亚洲面孔,无一例外穿着寒酸的上衣和沾着泥巴的破旧军靴,他们举止粗鲁言语无度,大笑起来旁若无人,像一枚炸弹引爆在耳旁,引来邻桌客人厌恶又畏惧的目光。


可正是这群糟糕模样的大兵正替远在大洋彼岸的商人政客流汗流血,每分每秒都面临着吃枪子儿和挨炮弹的危险。他们远涉重洋,放下爱人、亲友、财富,心怀单纯缥缈的理想信仰,直奔炮火而来。


一群大兵,当然也包括我,此刻坐在嘈杂拥挤、还弥漫着发霉木头味儿的狭小空间里喝劣质啤酒唱跑调民歌,快乐自在得如同天一亮扛着枪走上的并不是战场,劈头砸下来的枪林弹雨也都裹着金边或者糖衣。全都是蠢货,彻彻底底。


史蒂夫又请了同桌的兵一圈啤酒,听模样滑稽的老板坏脾气地嘟囔,远远朝我狡黠一笑,我便知道这小子必然是招募成功了。他早给我提了组成咆哮突击队的打算,拥有四倍能力的美国队长和十余个战斗经验丰富的美国大兵将作为美军最勇猛最强悍最使敌军闻风丧胆的突击小队为国家涉水跋山,出生入死。


我实在没法形容在和死神擦肩而过的几小时后,再次坐进这个我们光顾过无数次的酒吧畅饮的奇妙感受。灯光昏暗、倦意浓稠,身体和思维都过分疲惫,大家便放任着野性,在醉与醒的边缘放歌。战场上把控生死的总是命运居多,而我感谢史蒂夫的到来,提醒我夺回生的权利,再次将性命攥进手掌。


“那你呢?准备好跟着美国队长出生入死了吗?”万众仰慕的罗杰斯队长挨着我坐下来,活像一只摇着尾巴刚刚成年的大狗,目光中透露着自信、得意和期待。


“当然不……”我放下酒杯看向史蒂夫,为着他突然复杂的脸色笑眯了眼,“布鲁克林那个小个子,打起架来从不会逃,我得跟着他。”





07


史蒂夫和巴基并肩走出复仇者大厦的时候,遥远天际正泛起一层蒙蒙的微光。朝阳尚未显露,属于白日的光亮已使丛丛建筑轮廓清晰起来。史蒂夫想起七十年前许多个相似的清晨,酒香经久不散直逼得人情动,他很想去捉身边人的手。


史蒂夫原本习惯了与同事们住在复仇者大厦,他对居所向来没什么讲究,何况贾维斯的安排从来就无可挑剔。更重要的是,对一同出生入死的兄弟们来讲,复仇者大厦早不再是朝九晚五的公司写字楼,他们更愿意称之为家。


直到巴基真正意义上摆脱了九头蛇获准成为一名复仇者,史蒂夫便同他一块儿搬了出去。“巴基对你个人没有任何意见,”队长提着行李对跳脚的史塔克解释,“他只是住惯了老公寓。何况……我也觉得我们最好有个自己的家。”


“你是说像克林特那样?心血来潮就回家陪老婆带孩子?那随便你。”托尼摊开手挑眉,很难不把冬日战士执意搬离大厦跟几年前二人打过的那一架相联系。


他靠坐在桌子边缘摘下眼镜,顿了几秒还是忍不住开口:“复仇者大厦足够大,我和佩珀照样住在这里,给几对你们这样的搭档腾出空间过二人世界都绰绰有余。”


“我知道,”美国队长微笑起来没人会怀疑他的诚恳,“我和巴基都确认没有比这里更舒适的住所。


“可我们是两个上世纪的老兵,我们有自己想要经营的浪漫。”


就比如昼夜交汇的清晨,二人一前一后走宽度尚不足两个成年男子并肩的老旧楼梯,每一步落脚都伴随着木板的呻吟。他们听一墙之隔男人的咳嗽女人的呼唤,隐约嗅到烤面包的香气。史蒂夫抬头看身前人宽厚的背纤细的腿,突然错觉岁月尚不曾流逝,百年前的温柔时光及时定格成了永恒。



08


“巴基……”

“巴基……嘿,别笑了,看着我。”我将他从醉了酒笑嚷着的士兵手臂里扯出来,有点儿急躁。从酒馆出来巴基就不曾跟我讲过一句话,倒是同三四个战友勾肩搭背笑得放肆。我弄不清自己哪里惹了他不快,除去用蛮力箍住这具身体别无办法。


巴克收了笑,往我怀中倚了一倚,却固执地不愿抬头。“史蒂夫…史蒂维,你……要不要跟我回去住?巴基哥哥可以分一半床给你睡哦。”


“巴基,嘿!”我按住他的肩膀,“你不高兴,从酒馆出来就不高兴,你怎么了?”


“我不高兴?笨蛋史蒂维,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嗝。”


“你最好没有撒谎巴恩斯中士。”我语气生硬起来,余光瞧见醉酒的战友晃荡着走远,用了点力气将怀里不安分的小鹿扯向路旁。


“……不然呢?美国队长要耍官威了吗?别闹,你还不是我的上级呢。”巴基被我抵在树干上,仍笑嘻嘻地喃喃吐字。灰绿的双眸若隐若现,微曲的睫毛像月光下的蝴蝶颤动着翅膀。


月色如水,在这张精致的面孔上泼下白玉般的光亮。抵着我胸膛的确是雕琢的美人罢?硝烟中战火里,再不会有别的使我这般失神了。


“巴克,”我盯着他,“从今往后,永远、永远不要对我撒谎。你再也不必对我撒谎了。”


除了担忧和关爱,谎言大概是从小到大巴基对我说过最多的话:包着报纸送来我家的牛里脊口味太淡他不爱吃;对乡下的猖狂蚊虫过敏所以提前从度假的村庄回来跟我住;帮我打架时不小心挂彩的颧骨根本不疼;还有放学时后街里跟他手牵手走路的女孩儿并不是什么该死的女朋友……


“混蛋巴基,你这辈子的谎话大概是都说给我听了。


“可是你瞧瞧现在,当初只用身体就能遮挡得严严实实的豆芽菜现在得稍稍仰脸才能对视,手里的垃圾桶盖也变成了货真价实的振金盾牌。这身肌肉足够将你拦在怀里,匕首或是弹片,有我在都不会伤你半分。詹姆斯·布坎南·巴恩斯,今日往后,你自然有权利选择举着枪耍起刀同敌人玩命,也大可以喊一声史蒂夫·罗杰斯就丢下一切烂摊子,我保证。”


所以,再也不要对我说谎了。


巴基盯住我,过量酒精的作用下呆愣着可爱了几秒,眼神就很快涣散了。他将栗棕色的后脑勺靠向树干,笑得得意又甜蜜——典型的巴基·巴恩斯的笑脸。


“巴基哥哥不在的日子史蒂维居然有这么大的进步,已经学会脸不红心不跳地说情话了吗……嗝,教育了这么久的小家伙居然在别人手里成才,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嫉妒。”


被这话搞得迷惑,我有点哭笑不得:“说什么胡话啊……你说是情话那就是吧,但也是认真的、不搀一点儿假的情话。至于嫉妒,除了自己你能嫉妒谁呢?这几个月我接触最多的除了舞台上负责挨揍的希特勒就脑海中的你啦。”


“骗子。”巴基突然撂下嘴角,鼓起腮帮,“罗杰斯你他妈的才是个大骗子!没有接触别人?你问问你的头盔,问问你的枪托,再问问你的……你这面该死的铁家伙!问问它们信不信你的鬼话!”


……


要是盾能说话,我倒真想请教一下这是什么情节走向……看在发明它的史塔克也算得上一个情场老手的份上。


“我没有啊……”面前爱人的一双眼眶越来越红,巴基就是有轻而易举让人愧疚到想吃枪子儿以死谢罪的能力,“你喝醉了巴基……别哭,有什么误会说清楚好不好?”


“我当然是喝醉了!我故意的!”巴基盯住我,目光和语气都恶狠狠的,像只……学着捕猎的小狮子。我既发愁又想笑,喝多了酒就藏不住一点儿心思,最凶的模样也散着奶香,是我的巴基,战争没有夺走他。


“从前喝酒你都会提醒我的!我听不听是我的事儿,但是你会告诉我少喝一点儿,还有不要把几种酒混起来喝……”小狮子挣开我拿手背狠狠蹭眼睛,“你今天没有!你忙着跟那个什么特工说话,你从回来就一直跟那个特工说话!你……”


天哪。


巴基在吃卡特特工的醋。


我终于憋不住笑出来,又在巴基惊怒的眼神下努力收敛。“天哪巴基,你真是……”我想我此刻的表情和心情都只能用“怜爱”来形容,“太可爱了。”


“我和卡特特工只是在谈组织咆哮突击队的细节,是你不想加入我们的,我明明有邀请你。”我低头看他,耐心解释。


“别了吧,”巴基嘟囔着别过脸,“我看着你长大,布鲁克林的史蒂夫从来没把目光放在一个女人身上超过十秒,我倒是觉得你眼睛都快要长在卡特身上了。”


“拜托!冤枉的话我可不认。”我伸手摆正他的头,感受到一直减不掉婴儿肥的巴基腮下瘦出了棱角,捏住下巴的手不由自主放松了力气。“我的确看待佩吉同其他女性不同,那是因为她不以身材定夺我,和你一样肯定我的血液和灵魂。她曾是我的上级,对我有知遇之恩。我尊重她,和尊重每一个踏上战场、有勇有谋的战士没有不同。同时我也感谢她,是她的理解和援助使我得以孤身闯进九头蛇基地找到你、营救你、再次拥有你,巴基,为这个,我将一生感激不尽。可是我对她的情感只有这些,我的宝贝,从未、也永远不会更多了。”


太多人错觉我与佩吉实在登对,从长官的暗示、战友的调笑、史塔克的阴阳怪气中不难获取这样的信息,而我们也的确相处过久了。我与佩吉心下明白,却并没人想费心拆穿那些过度意淫的谣言——因为清者自清,闲言也好流言也罢,这世道扯谎不违法、章句不值钱;也因为二人对彼此的复杂情感虽并非一句两句说得清楚,却也实在与爱字沾不上边。


更何况同一片蓝天下沃土里,我对巴基的爱那样隐秘而执着地生根、发芽、成长,松木似的茁壮,藤蔓般的绵长。我没能想到这个在我眼里算不上问题的问题会使巴基感到困扰。


巴基垂着睫毛,像是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语气无比严肃:“我突然懂了,你那年为什么跟一只三美金的布熊过不去。我宣布我们现在扯平了。”


“扯平了吗?”这小子变脸的速度简直快过英格兰的天,我好笑地看着他,甚至怀疑最后那几杯伏特加是否真的尽到了烈酒的责任,“既然你主动提起那只熊,我倒是想跟你算算总账——多洛莉丝的玩具熊、吉娜的头巾、伊莎贝尔的手帕还有……安女士的雨伞?我的中士,我只是和同事多聊了几句公事,而你身边走过的每一个姑娘和你为了取悦她们所花的每一笔开支我可都记得清清楚楚,这笔帐你打算怎么算?”


“耶稣啊,安女士是我的法文老师你个流氓……这些年你的小脑子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你怎么不说你每年生日拿到的颜料和画笔?我请你吃了多少三明治和热狗?还有那些该死的保释金?你简直是个忘恩负义的小混蛋。”


“送我这些东西的时候,你都只把我当作兄弟……”


“最好的兄弟。”巴基插嘴。


“那也是兄弟。她们却都是你的天使,你的女友或暗恋对象,”比如说安女士,我们两个中间如果非说有一个流氓,那也一定是巴基,“现在你打算给你的爱人送些什么作为补偿?”


巴基明显愣住思索了一番,随即咧开嘴笑得迷人:“这个啊……最后一支雪茄打仗前被我换巧克力吃了,军营里实在没什么好东西,队长要是当真想尝尝鲜……”


树影下巴基的绿色眼睛水亮亮的,月一般纯净,又猫一样狡黠。我的男孩吐出舌尖扫过下唇,留下一片诱人的晶莹。


“用得上的就只有我啦。”





09


美国队长四倍的意志力也没能帮史蒂夫制服他体内兽的本能欲望,正义感与生俱来,情欲与生俱来,他想他同巴基之间的引力也是,爱也是。他靠着床头,看窗外街景迷离晨色动人,看日光下格外显脏乱的白色床单上的褶皱和爱痕,觉得此刻应该夹着烟,烟雾缭乱又清晰,身体疲惫又亢奋,大脑混沌又清醒。


是与巴基同住后的第一次,是时隔七十年的第一次,他自觉表现及格,如果没有在高||潮的临界痛哭,如果不是在神魂颠倒时眼前突然出现他坠车的中士惊恐无助的脸。


原谅治不了的心病时间也无能为力,史蒂夫清楚,只要有一个夜晚巴基从噩梦中惊醒,有一场阴雨迫巴基左肩疼得皱眉,有一次头痛或呕吐给巴基送进了医院,这份暴虐的自责都没法烟消云散。


可他只需要心痛就够了,多不公平啊。


感受到身边人呼吸频率的变化,史蒂夫转过脸,俯身送上一个早安吻。


“睡得好吗?”


巴基把铁臂垫在脑后,嗓音有点放松的粘稠和沙哑:“梦很短,活儿也干净。”


“巴基……”


看史蒂夫再次沉下苦大仇深的脸,巴基得逞似的笑出声,上岸的鱼一般压着肚子打挺儿:“行了,骗你的,没有梦,也从没睡得这么沉。”


史蒂夫脸色纠结一会儿,最终滞留在无奈的宠爱上。他往上扯了一扯堪堪遮着爱人胯部的被子,护住健美腹肌下脆弱的胃。


“再躺一会儿,我去煮个汤。”


“不晨跑了?”


“你难得睡得舒服,懒一天不碍事。”史蒂夫裸着身子蹬上短裤,感受到身后目光灼热,心里也不知该愉悦还是难为情,倒是先诚实地红了脸。


谁受的住巴恩斯的目光呢?反正他是不行,没人能行。美使人慵懒,爱使人迷醉,巴基能把这两样东西都带给他——像流动空气中摇曳的大片罂粟,或是西伯利亚雪夜里的炽烈火焰,使他错觉其实美国队长也值得拥有煲汤的闲趣。


史蒂夫走到卧室门口的时候巴基缠着被子翻了个身,脸埋进枕头里懒懒地唤他,像只计划着回笼觉的家猫。


“睡前和醒来时你都在这件事,我很喜欢。所以巴基哥哥宽宏大量,打算原谅你七十年前没能抓住他那件蠢事。”停了一会儿,史蒂夫的四倍听力捕捉到挤进羽绒间的一声叹息,“你应该明白的,我是个士兵,那不是你的错。”



10


史蒂夫是个执着的小个子,布鲁克林那会儿就倔强得像头驴。他没少因此挨揍,毕竟太少有人能好脾气到像我这样迁就他。十几岁的年纪里朝夕相伴,我们当然也会吵架,只是次数屈指可数。大部分时候我一瞧见他憋得上了头似的脸,火气就立马消了大半。


何况这可是史蒂夫啊,史蒂夫总是对的。别看他身材瘦瘦小小,每当在政治课堂上谈及似乎极遥远堂皇的问题,老师总会称赞他,连平日取笑他为乐的混蛋也只能闭上嘴埋头写字。


可我们之间也有没法消化的矛盾。


战争尚未打响前的一个冬季,临近圣诞的好日子,万家灯火、喜气洋洋的雪夜,我第一次几乎被史蒂夫气炸了肺。


萨拉这一日夜间值班,清晨路过我家时将史蒂夫的晚饭托付给我母亲。两位妈妈少女时代便是好友,萨拉坚强又温柔,我母亲如同疼爱亲生姐妹般爱她。许多年后,当我与史蒂夫经历了一次又一次重逢与离散,回想起这尚未出生便早早织就的必然牵绊,总感到命运无形无声,世界孕育之初神的祝福跟诅咒却似乎真实存在。


照常史蒂夫从打零工的书店下班回来,太阳刚刚西斜就该到家了,这会儿天色渐暗还不见踪影,我潜意识里隐隐地担忧。


家里的小崽子们等开饭已经等得焦虑,母亲一边口吻严肃地说教,一边朝我递来探求的目光。我说:“可能是被店里的活儿耽误了,我去找找他,你们别等了,我俩回来自己吃。”随即拎着大衣出了门。


迟到可不是史蒂夫的作风,我嘴上说着不要紧,心里却慌得厉害。街边的混混和学校里的混蛋,仗着比史蒂夫强壮没少找他的茬,那小子又是个打不过也不知道跑的死心眼儿,今日若不是被店老板扣下,十有八九是被哪个不要命的拦住了。


我想着捏住了拳头,不管是谁,趁着小个子落单打什么主意都不是明智之举,我会让他知道,并且永远记住这一点。


我是在史蒂夫打工书店的后巷找到他的——正扶着墙尝试走路,颤颤巍巍、一瘸一拐地缓慢挪动,狼狈得像只遭了殃的流浪狗。听见我大声喊他名字,慌乱抬头的瞬间挂上了一张隔壁家傻子都不会觉得聪明的笑脸。


眼睑有淤青,嘴角有伤痕,额头有血迹,左脸青肿,头发凌乱,但最严重的应该伤在左腿,每一次着力的尝试似乎都难言地痛苦,说不好是搞坏了骨头……跑向他的短短几步里我像个专业鉴伤师一般在脑子里迅速判断和分析,这不是一个人的“杰作”,史蒂夫离开书店后被至少三个有预谋、有准备的狗屎堵进巷子里,甚至不需要工具,赤手空拳的一顿揍也够他受了。


我快要气疯了。


也许是因为来晚了一步,罪魁祸首早已经拍屁股走人,我愤怒的矛头第一次指向史蒂夫。


“这次又是因为什么?你冲撞了阿多斯、捡了阿拉密斯的手帕还捅破了波尔托斯的秘密?他们三天前约你来这里决斗吗?”我声音冷硬,想必脸色也是铁青的。


“‘他们’?不是‘他们’,是‘他’……只有一个人,我原本有胜算的。”


“别扯了史蒂夫!你把我当傻子?”我忽视他下意识伸过来借力的手臂,史蒂夫面上的惊愕一闪而过,晃了一晃才堪堪扶墙站住。


“你怎么这么说……巴基,我又不是第一次打架。何况不是我找茬,是他们有错在先,我不过是说了我该说的……”史蒂夫皱着眉头讲道理,我看着他一本正经起来脸颊微微凹陷的面孔,只想一拳头揍下去。


“够了!别跟我讲道理,我知道我说不过你!”我推了他一把,按着肩膀将他钉在墙上,“你正义,你有英雄情怀,全世界没谁比你更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你不怕打架,我理解你、相信你,但我也求你知道史蒂夫罗杰斯,逃掉一顿揍没什么丢人,因为你的每一次失意我都会十倍百倍替你还回去!硬碰硬有什么意义?只能给你一身的伤,让我没法原谅自己,没法跟自己交代!你最会说大义,可你对我太不公平了……罗杰斯,你就是个混蛋。”


总想着逞一时之勇,从没考虑过一身伤痕会让萨拉怎样地难过,又让我如何一次又一次地消化自责。那一刻我恼火又悲哀,似乎积攒了过久的情绪酝酿发酵,在日落的低迷时刻一股脑爆发。我感到无比心酸,简直想要落泪。


“巴基……”史蒂夫从不怕我发火,可这一次显然是被我泛红的眼圈震住了。他握住我的胳膊,难得带了点小心地看我,“你别难过啊,这事和你又没有关系。”


“和我没有关系是什么意思?我多余管你是不是?你太没良心了……”发泄了怒气,这会儿我心里只剩下委屈,鼻子又酸了酸,眼睛又红了红。我发誓我不是故意的,我情绪失控了。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哭啊我的天,我是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今年六岁吗?又不是你挨了打你哭什么……我错了巴基,回家好不好?”史蒂夫胡乱扯我袖子,我咬着腮帮子不愿理他。


“巴基,别气了。”史蒂夫哀哀地看我,活像只鼻青脸肿的小狗,“我回去跟你好好道歉,但是我现在真的站不住了……拜托。”



麻烦偶遇的邻居捎了口信,我先带着史蒂夫到医院去。鼻青脸肿的史蒂夫对我俩来说都早已算不上麻烦,但腿上的伤耽误不得。路上他挣扎着要自己走,被我的黑脸吓消了音。感受着紧贴在后背上的嶙峋胸膛,我一边尽力使脚步平稳,一边恶狠狠地思考晚上应该逼他多吃几份土豆泥。


检查还算顺利,过程中史蒂夫疼得憋红了脸也一声没吭。算他走运,脚踝扭伤,没弄坏骨头,也不会留下不可逆转的后遗症。


“这下好了,你哪儿也不用去,谁也不会招惹,老老实实在家躺着养伤。我呢,明天一早就去跟萨拉请罪,求她准我住在你家伺候你。”


史蒂夫试探着站起来,半个身子的重量坠在我身上挪出诊室。“你不用跟任何人道歉巴基,萨拉只能骂我,又不会怪你。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这就是我的错。我本可以早点给那几个不识好歹的一些警告,或者今天跑一趟腿去接你回来,哪怕是早点想到出门找你,我俩这会儿就已经吃完了晚饭,而不是在医院吸消毒水。”我一只手支在史蒂夫腋下,使他尽量用不上受了伤的那只脚。


手臂里的臭小子突然哧哧笑起来,我低头看他,有点莫名其妙的诧异和恼火:“笑什么!”


“我笑……咳,我笑你,你真啰嗦,简直把用在丽贝卡身上的心思都拿出来了。”


“这有什么好笑的!”我瞪他,“你还不如丽贝卡省心。”


“可是丽贝卡才六岁!你当然要照顾她,不仅要照顾,还要负兄长的责任。我和她不一样!”


“我比你也要大,也是在负兄长的责任。”这次轮到我皱眉了,“再说,萨拉拜托我照顾你。”


“萨拉说这话的时候你也才六岁。”史蒂夫递给我一记重重的白眼,“你明知道那只是一句玩笑。”


“你也明知道我那时候就当真了!而且,”我不自觉地将眼神飘向别处,“而且,你是我最好的哥们。”


“我知道,我知道。”史蒂夫搂紧我的肩膀,低着头,“可这也正是我想说的,巴基。


“你是我最好的哥们,甚至是……唯一的朋友。你比任何人都懂我,也就应该知道我愿承担一切后果,误解、谩骂、伤害甚至死亡,我统统不逃避不畏惧。有你在我身后是我最大的幸运,可保护我不是你的义务,我也不该是你的负担。巴基,我很怕你为我难过。你一定理解的,因为你同我一样不是吗?”


史蒂夫停下来,迫我同他对视。那双蓝眼睛闪着浅绿的星光,坚毅又温和。


我意识到自己的确太过紧张了,维护这小子成了习惯,忘了他瘦小的只有身材。我爱我的兄弟,却忽视了该如何尊重他。史蒂夫从来不是布鲁克林不堪一击的小个子,这样评价他的人非蠢即坏。他是乐于用每一寸血肉坚守正义,用每一方骨骼对抗邪恶的人,史蒂夫·罗杰斯生来就是英雄,英雄是不会逃的。


“我知道,我知道,”我撇着嘴懒洋洋地晃脑袋,“可我还是想背你回去。我他妈的太饿了。”


几年之后的沙场上战壕里,我日复一日架着枪看守史蒂夫的后背。不乏年纪更轻初上战场的狙击手私下里向我取经,眼里闪着崇敬的光,说我在战场上仿佛一只锐利的鹰。而我,我耸耸肩随意地笑,说自己更想当一条忠诚的猎犬。


Loyal


L-O-Y-A-L


“我与你们受同样的训练,没什么特别的。”我捻着年轻人递过的烟,正色道,“若非说有什么诀窍,那就是忠诚吧。你看着的战士是个不要命的蠢货,你得替他提心吊胆,因为他要是死了你也活不了。”


可我从来没法阻止他,偶尔会对着战地医院里刚刚苏醒的混蛋一边流泪一边咒骂,又在骂到过火时猛然收声,下一场战役中将眨眼次数再折半。不然怎么办呢,没人能比我再懂史蒂夫了,他是战士,是希望,是美国精神。更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他的执着跟选择,我得站在他这边。


如果必要,我们都愿意替彼此去死,但谁也没权利阻止对方上赶着送命。恋人彼此守护,战友互相尊重,爱就是这样。


哪怕有一天我这个倒霉蛋举着他该死的盾牌被一炮轰出车厢,跌下山崖,一坠七十年,我仍希望史蒂夫记得这个道理。


“别再自责,这样才不会有损他的尊严。”史蒂夫说佩吉·卡特曾这样安慰他,在他几乎没法绕出心理那一关时重重拉了他一把。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我一直都知道。



11


“史蒂夫,我愿为你赴汤蹈火。”


你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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